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爱复数的爱

1998-07-01 来源:中华读书报 □张辉 我有话说

这是一本关于爱的书。通过译述而不是通过直接的著述来关注爱的主题,似乎是很长时间以来国内知识界的重要表述方式。从欧文·辛格的《爱的本性——从柏拉图到路德》,到今道友信的《关于爱》,弗罗姆的《爱的艺术》,再到索洛维约夫的《爱的意义》和舍勒的《爱的秩序》,直至《爱经》和《爱的教育》的再版等等,所有这一切,可以说构成了一种值得重视的关于爱的思考的系列。也许这是一个微妙的迹象,不仅在一定程度上表明汉语知识界对外来文化的选择性,同时也反映了中国语境中,爱,依然是不能忘记的故事。

不久前去世的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奥克塔维欧·帕斯(1914-1998)以其一生的思考和人生经历为依托,为我们留下了又一部爱的咏叹:《双重火焰》。而蒋显?和真漫亚的翻译,则为上述这个系列增加了一个新的优美的汉语文本。

该书虽然直到1993年才正式出版,但正像帕斯自己所说,着手却早在他的青年时代。帕斯自己解释了书名的意义——火焰是火的最精华的部分,它向上移动,以金字塔的形状升高。最初的、原始的火就是性欲,它升起爱欲的红色火馅,后者又升起另一个摇曳不定的蓝色火焰为之助燃:爱情的火焰。爱欲(eroticism)与爱情(love),乃是生命的双重火焰。

生命由爱的双重火焰构成,而爱这个词本身似乎也不是“单数”的。

这不只是因为,爱是相互的,就男女之爱的意义上来说,必须有亚当与夏娃共同偷吃禁果,有贾宝玉与林黛玉的木石前盟,有夕颜与源氏“前世的业”……也就是说有异性双方的出场作为前提。因此,用帕斯的话来说,“复数是必要的因为即使在所谓的单独快感里,性欲总创造出一个假想的他人”;更重要的是,对爱的本质与意义的不同创造与解释,也许才是构成爱的复杂性的重要因素。

爱的表达形式是变动不羁的。作为墨西哥重要的诗人,帕斯最早的诗歌就是关于爱情的,而且爱情主题一直在他的诗歌中多角度出现。在他晚年所写的这部关于爱的散文体作品中,我们不仅可以再次从另一个侧面领略作者在“拉丁美洲伟大的抒情诗”《太阳石》(诺贝尔奖获奖作品)里对爱的歌唱性呈示,而且还可以和他一道进入“潘神的王国”(第一章),体会爱情与性之间犹如诗歌与普通语言之间的微妙联系;一道分享阿普列尤斯收录在《金驴记》中的关于厄洛斯与普赛克神人之爱的故事,并回顾柏拉图《会饮篇》和《斐德拉斯篇》关于爱的经典议论(第二章);一道透过古希腊著名女诗人萨福的诗篇重新体验“爱的史前史”乃至凝视爱人时的具体感受:我的舌头沾在干燥的嘴里/浑身如有温火蔓延在皮下(第三章)……总之,就这样,通过对大量西方典籍的再审视,帕斯以他的笔清晰勾画了西方爱情观念产生与演化的过程。我们甚至可以一起来到12世纪的法国普罗旺斯省,来到典雅的骑士之爱的发源地,把这种特殊的西方爱情方式看个究竟;甚至可以在莎士比亚的十四行中再度反思肉体与灵魂的二元对立。这些,无疑都多层次多角度地表达了爱的多面性,爱作为一个“复数词”的深刻内涵——爱的意义随历史而改变,而不是单一的和固定的。

这就是说,无法一言以蔽之地解释爱的本质。在古老的神话中,人们设想,人类生来是不完整的,性别的区分意味着爱的另外一半的缺席,只有爱情才让人获得了失去的自我。那么,人们通过怎样的爱的方式才能找回那失去的自我呢?帕斯说,“恋爱相会始于看到被向往的身体那一刻”,在爱的拥抱中,“我的伙伴的身体不再是个形式,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存在,我消失在其中,又在其中找回自我”。帕斯并不同意像柏拉图那样,谴责肉体的爱欲,认为那是反对精神的一种罪孽。在他看来,“人类爱情——也即真正的爱情——既不拒绝身体也不拒绝凡间。它不希冀去任何别的世界,或把自己视为时光和变化之外一个地方的旅行者”,“爱情不是对这个世界的爱,而是来自这个世界的爱,它被身体的地心引力——快感和死亡——束缚在这个世界里”,没有灵魂的爱不可设想,没有身体的爱则同样不完整。正是“通过身体,爱情成为爱欲,从而与最巨大的和隐秘最深的生命力交流。爱情和爱欲——双重火焰——都是原始之火即性欲给添材加火的。爱情和爱欲总是回归原始的起源那里,回归到潘神和他那让森林颤抖的呼叫那里。”

肉体生命和精神生命有多少种形式,爱就有多少种可能。正是在这个意义上,爱,使一切一元化和理念性的解释显得有几分苍白;爱,只是在每个个体的爱之中才是独一无二的。

而且,不仅爱的形式与爱的内涵不是完全确定的,爱的结果,也永远是一个变数。追求爱情,往往是追求幸福的同义语,爱情的确也给人们带来了不同寻常的生命体验;然而,正像十字架上的圣约翰所说,爱情也是“一种礼物般的伤口”,是“温和的烧烙”,是“令人愉悦的伤痕”,是“鲜血之花”。如果有什么是永恒不变的话,那就是,“没有哪种爱情能逃避时光的灾殃与苦难,即使最宁静和幸福的爱情也不例外”。爱情值得拥有,但“爱情不是永恒;也不是日历和钟表的时间,即连续的时间。爱情的时间既不伟大也不渺小,它是在片刻间对所有时代和所有生命的感知。爱情不会让我们免于一死,而是让我们直面死亡”。爱的这种世俗与伟大结合、易逝性与普遍性结合的特征,注定了我们不能用形而上学的方式学究气地寻求它唯一的、确定的“解”,也注定了它不会是一个抽象的单数,而是一个丰富的复数。

不要习惯性地认为,帕斯对爱的意义的上述解释,不过是关于人的灵肉关系的重复表达。因为对于这位洋溢着激情并视野广阔的诗性哲人而言,考察西方爱的观念史,正是为了反观现代社会爱情衰竭的现实。“当代爱情的衰竭是人的观念和灵魂的观念堕落的结果”,而对爱的“复数”特征的强调,事实上是要呼唤一种健全的人和人的生活。我们说爱是一个复数概念,不仅意味着爱在历史上有多种表达形式,人们对爱的揭示也随着时代的变化而不断变化,而且,更值得重视的是,爱是一个复数概念,意味着爱是不可替代的,每个人都以自己的行为来为爱写上自己的答案。爱的意义,从根本上说,不在于它是否证明了灵魂与肉体可以有机融合这样的观念,而在于它使人能够感觉到自己在回归原初的整体,因为“重新发明爱情就是重新发现原初的夫妇,那一对被放逐出伊甸园的造物,那一对创造这个世界和历史的人。”也就是说,重新以表面似乎雷同而内在品质各异的方式——自己的方式,创造历史。也许从性的满足这个角度来说,人们的个体差异仅仅是程度上的不同,也许从婚姻的满意程度来说,现代人的感觉与古代人也难分轩轾,但是,真正的爱情,则可能成为生活质量与生命质量的重要标志,因为真正的爱,可以使每个个体的特质饱满地体现出来。换言之,可以有类似的性快乐,可以有相像的婚姻形式,但没有重复的爱。爱是不可重复的,像诗歌和艺术一样不可重复。

这不禁使人想起索洛维约夫的一段话:“真正爱的对象不是单纯的,而是双重的:首先,我们爱理想的本质(不是就抽象意义,而是就属于另一个更高存在领域的意义而言),我们就必须把它引入我们的理想世界,其次,我们爱人的自然本质,因为前者的实现提供活生生的个人材料,又经过这一点,并非在主观想象意义上,而是在其客观转换和再生意义上变成现实”。这段话虽然是针对神圣之爱而言的,但无疑是与帕斯关于爱的双重特性的揭示,具有相同的意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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